第一次来到关中,刘邦的心情恐怕有些复杂。
他军临霸上,秦王子婴素衣白马,奉上皇帝的印玺。进入秦国的都城,那是他第一次目睹某种可以称之为巨物的东西。
咸阳城,就像一只蛰伏在三秦之地的巨兽,渭水作为自然的造物流淌其中,北边是风格各异的宫苑,模仿的是关东六国的风格,南边的上林苑坐落着规模宏大的信宫、阿房宫。
起伏的山势,巍峨的宫殿,奔流的渭水,简直要将整片天地给囊括了。都说权力会使人迷醉,在天下最高之权力的造物面前,谁能不心动呢?
刘邦想入主秦宫,体验一番“振长策而驭宇内”的感觉。只不过,为时尚早。张良、樊哙劝谏刘邦不可做第一个摘桃子的人,于是刘邦还军霸上,约法三章,将自己的锋芒隐藏起来。
多年之后,汉王已是皇帝。当他征讨叛军回来之际,却发现萧何正在大兴土木,营建未央宫。刘邦忘不了,这般造物虽然使人迷醉,但是也会激发民怨,二世而亡的秦国就是一个例子。
于是他质问萧何:“天下匈匈苦战数岁,成败未可知,是何治宫室过度也?”
萧何答道:“天子四海为家,非壮丽无以重威。”
不睹皇居壮,安知天子尊,如果你的宫苑都不壮丽,如何能展现威仪呢?
刘邦大悦,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争夺天下的诸侯,而是统治天下的皇帝了。
于是乎,长安城又起了一座又一座大型的园林。秦始皇的巨兽,回来了。
▲未央宫遗址。图源:图虫创意
长安有山河
秦代以前,中国从来没有如此大规模的造园活动。
中国有文字记载的最早园林是周文王时所建造的“灵囿”。灵囿内筑有“灵台”与“灵沼”,也就是高台和池沼。
人们模仿着湖泽开掘出了“灵沼”,又在池沼畔模仿山岳筑就了体量巨大、高耸入云的“灵台”,浩森的水光倒映着高台,高台如同高山一般令人生畏,就像神祗正在俯视众生。所以统治者们即位后,第一件事就是建造高台。他们对于权力要独自占有,他们对世间一切生灵都要保持如山岳一般的压迫感。
秦灭六国而统一天下,一般的高台已经满足不了始皇帝的野望。
于是乎,以咸阳为中心,在渭河之南北,一片壮丽辉煌的宫苑建筑群拔地而起。《史记》载:“关中计宫三百,关外四百余。”所筑宫苑数量之多,体量之大,规模之宏伟,世所罕见。秦始皇横扫六合、囊括四海的霸气,尽显无遗。
最为著名的就是上林苑阿房宫。唐代诗人杜牧的《阿房宫赋》写道:“覆压三百余里,隔离天日。骊山北构而西折,直走咸阳。二川溶溶,流入宫墙。五步一楼,十步一阁;廊腰缦回,檐牙高啄;各抱地势,钩心斗角。”
汉立国之后,将都城从洛阳迁往长安,便也继承了秦王朝的宫苑格局。公元前202年,刘邦在秦兴庆宫的基础上建造长乐宫,之后又建未央宫。经过“文景之治”后,汉代的国力在汉武帝时达到了极盛。又一位气吞山河的人物出现,而他要造出比秦始皇更为恢宏的巨物。
汉武帝看中了上林苑,却嫌其太小,于是便在秦旧苑的基础上扩建。史载:“武帝广开上林,东南至宜春、鼎湖、御宿、昆吾;旁南山,西至长杨、五柞;北绕黄山,滨渭而东,周袤数百里。”按照现在的地理区划,它东至临潼,南到秦岭,北达渭河,西跨周至,方圆三百余里。
▲上林苑遗址分布图。
苑中有巍峨的南山、浩瀚的昆明池、近百组大型宫苑建筑群,以及漫山遍野的珍禽异兽、奇花异草。建章宫仅为上林苑宫城之一,其规模已经大过未央宫和长乐宫。它的南部是数量众多的殿宇,度为“千门万户”;北部则是以太液池为主体的园林,内有大池,池中蓬莱、方丈、神洲三神山。
总之,汉代宫苑之巨大是十分惊人的,仅长乐、未央二宫就占了全城面积的三分之一。汉长安城的面积约为36平方公里,因此汉代长安城内的宫苑面积是紫禁城面积(0.7平方公里)的十几二十倍,更不用说长安城外弥山跨谷的上林苑了。
▲【元】李容谨:《汉苑图轴》。
对于皇帝来说,什么才算极致的美呢?莫过于天地宇宙都在脚下。
现实的东西实在太过渺小,根本不足以显示出帝王的力量。他们恨不得将宇宙踩在脚下,或是遨游于宇宙之外。于是他们把眼光投向了蓬莱神话。
战国时期,齐威王、燕昭王都多派人入渤海求蓬莱、方丈和瀛洲三神山。传说里,在无边的大海里,有一个富庶华丽的仙境,里面还有不死之药。
秦始皇统一全国后,数次东巡,都到了海上。恐怕他也想一睹传说中的神山面目,于是遣徐福等率三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三神山的仙药。然而,这三座神山只是可望不可及,秦始皇花了这么大的代价,徐福一去,杳如黄鹤。求之不得,只得在咸阳挖长池,引渭水,水中堆筑蓬莱山,以求神仙降临。
汉武帝对于大海的热情绝不逊于秦始皇。他多次东临大海,大规模派遣船只入海求蓬莱,还专门派人守候在海边以望蓬莱之气。
结果自然也是求而不得,于是汉武帝在建章宫内建太液池,“其北治大池,渐台高二十余丈,命曰‘太液池’。池中有蓬莱、方丈、瀛洲、壶梁,象海中神山、龟鱼之属。”
终究是幻梦罢了。秦皇汉武的野望随着他们的身死烟消云散,但是海岛仙山的布局却永远留了下来。
“海岛仙山”延续了两千余年,成为创作园林的一种模式,历代统治者皆爱之用之。其布局以池沼或湖泊为中心,象征东海,池中堆土或垒石为三座岛屿,象征传说中的海上仙山——蓬莱、方丈、瀛洲。
山水交映间,秦皇汉武的求仙之梦失落在历史中,长安的河山还能否继续吞吐宇宙呢?
盛世的气象
汉武帝之后,便没有具有如此气魄的皇帝出现了。反映在园林上,就是高台越来越少,越建越小。
建安十八年,曹操封魏王,在华北平原最富庶的城市——邺城定都。在这里,曹操先后建造了铜雀台、金虎台和冰井台。铜雀台最大,高十丈,金虎台在南,冰井台在北,高八丈。三台以浮桥相连,远远望去,如同一个“山”字。
▲铜雀台航拍图。图源:图虫创意
曹操想要通过再现汉家宫苑的旧貌,继承汉武帝的事业,所以铜雀台尽力地追逐汉家风貌。只可惜时势已变,那时的中国,四分五裂,各方割据。谁还去追求长生不老,服药求仙?人生在世,就应该及时行乐。
邺城的一场瘟疫,将饱含雄心壮志的建安风流一网打尽。当年云集在铜雀台的建安文人大部分都死于这场莫名其妙的灾祸,葬在了铜雀台西20里的曹操墓周围。
那么是否汉家威仪就此消失了呢?
中华大地历经四百年的分裂之后,终于迎来了一个昌盛的时代。而汉家宫苑艺术的继承者也出现了。
巍巍大唐,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,都是中国中古时代的巅峰。唐代长安城有四大宫苑群:西内太极宫,东内大明宫,南内兴庆宫和禁苑。在长安城里,宫与苑紧密结合,宫城内有内苑,外有禁苑,都市、皇城、宫城与自然相互协调,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建筑体系。
唐初的政治中心在太极宫,高祖、太宗在这里君临天下,成就了一代圣制。东边的东宫见证过太多鲜血,从杨勇杨广,再到李建成李世民;中间的太极殿见证过魏征和太宗的口水仗;太极殿两侧的门下省、中书省决定着帝国的走向……
高宗之后,权力中心转为大明宫。大明宫在三大内中规模最大,建筑布局以丹凤门、含元殿、宣政殿、紫宸殿、宣武门为南北轴线,亭台楼阁分布于东西两侧。南半部是朝政区,北部则是生活区,富丽堂皇的宫殿环绕着风景如画的太液池,是皇帝与后妃宴会游乐之地。
▲唐大明宫。
兴庆宫则是唐玄宗与杨贵妃长期居住的地方。园中心是龙池,湖中碧波荡漾,岸边草木郁葱、百花似锦,唐玄宗与贵妃在沉香亭游乐赏花,伶人们载歌载舞。
诗人李白和音乐家李龟年被邀请入宫,来自日本的朋友阿备仲麻吕也曾目睹此地的繁华。
正如唐玄宗的时代,强盛,开放,安逸,却又埋伏着一丝危机。
李白在此处作《清平调》,诗曰:
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
若非群玉山头见,会向瑶台月下逢。
在那个夜晚,牡丹花盛开在亭外,赏花之人宛如仙子倚靠着亭子的栏杆,一首首清平词调从李白的笔端倾泻而出,就像在描摹整个大唐盛世。
▲西安兴庆宫。图源:图虫创意
汉与唐,如同它们的宫苑一样,都以庞大的规模而显示出雄浑的气魄,但它们也有区别。汉代的长安城的布局并不规整,未央宫位于城西南,长乐宫则在东南角。而唐代的长安城方整严谨,轴线明确,外城、皇城、宫城层层递进,庞大的格局和精细的布局合二为一。
如果说汉代的精神是笼盖宇宙,开拓进取,即便是方寸之地,也要容纳天地。那么,对于初唐之人来说,体量巨大固然重要,但是经营每一处咫尺之地也同样有趣。这便是盛世的胸襟!
只不过,帝国的衰败来得太快。
安史之乱后,叛军攻入长安。一日,安禄山兴致来了,在西内苑里举行宴会,命令梨园子弟演奏音乐。
乐师雷海清不愿为叛军演奏,于是称病不去,却还是被强押到场。
梨园弟子相对而泣,曲不成调,安禄山勃然大怒,言再有流泪者斩。
只见雷海清站了出来,对着安禄山,举着琵琶,奋力往地上一摔。琵琶被摔得粉碎,而雷海清视若无睹,朝着西面便放声大哭起来。
安禄山暴怒,下令将雷海清肢解示众。
王维闻此事后,悲痛不已,遂作诗《凝碧池诗》:
万户伤心生野烟,百僚何日再朝天?
秋槐叶落空宫里,凝碧池头奏管弦。
盛世已去,长安城终究还是失去了灵魂,而皇家宫苑的衰弱已成定局。
▲安禄山。图源:影视剧照
壶中天地
安史之乱后,朝局混乱,自然也是英雄出世的时候。
至少,年轻的白居易是这么想的。
他生于“世敦儒业”的中下层士人家庭,正值唐朝谋求改革之际,便生出了积极用世的心思。808年,白居易任左拾遗。身为谏官,白居易频繁上书言事,并写大量的反映社会现实的讽喻诗,希望以此补察时政,也因此得到了宪宗的重视。
只不过,政坛终究是波谲云诡,为宦之道也在于曲意逢迎。唐宪宗很快便感到不快,甚至向周围抱怨:“白居易小子,是朕拔擢致名位,而无礼于朕,朕实难奈。”
815年,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,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,却被认为是越职言事。之后,白居易又被诽谤。他的母亲因看花而坠井去世,白居易却著有“赏花”及“新井”诗,被人抓住把柄大肆攻击。他因此被贬为江州司马。
或许在此刻,白居易便萌生了退意。尽管后来诗人官阶益显,但他做官的心思已是越来越淡。
大和三年(829年),白居易正式定居洛阳,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悠闲的一段亦官亦隐的生活。自此年起至会昌六年这17年间,白居易在洛阳吟诗作对,好佛亲禅,耽玩园林,诗酒放狂,沉湎于个人的愉悦中。
白居易作《中隐》诗曰:“大隐住朝市,小隐入丘樊。丘樊太冷落,朝市太嚣喧。不如作中隐,隐在留司官。”
何谓“中隐”呢?大隐意为在朝堂做官,小隐意为隐居山林,然而两者皆不好。不如当个小吏,既可免山林饥寒之患,又可以躲避朝堂纷争,在闲暇的时光醉心于园林的构建、奇石的把玩、茶茗的品味、诗酒的唱和。
这个封闭狭小又充满诗情画意的世界,就是“壶中天地”。
中唐之前的园林往往体量很大,动辄就是十几、上百顷,甚至包含一座山乃至一片山脉的大庄园,而中唐之后,园林往往是“巡回数尺间,如见小蓬瀛”,面积一般只有几亩、十几亩,大不过几十、上百亩。
园林中的风景不再只是大型的建筑和池沼,亭台楼阁、山石水池、花木鸟鱼、匾额小品样样具备。从此,园林不再像汉唐一样雄浑质朴,而变得清雅飘逸。
北宋政和年间,徽宗以为承平日久,朝中无事,于是对园林之事有了兴趣,以蔡京为首的群臣极力迎合,于是皇帝便决定大兴土木。地点在万岁山,因在国都之艮位,所以称之为艮岳。
徽宗是风雅之人,对于艺术有着独到的见解,对于艮岳中的一花一木,都十分讲究。他集全国之力搜求奇花异石,组织机构专门运送,这就是臭名昭著的“花石纲”。取天下瑰奇之灵石,移南方美艳之花木,叠石成山,移花为林,虽由人作,宛如天开。
▲北宋艮岳遗石。图源:图虫创意
虽然奢侈壮丽是每一个皇家宫苑的特色,但艮岳明显与汉唐宫苑不同。徽宗亲自撰写的《艮岳记》中说得再明白不过了,“不知其几千里,而方广数十里”。所谓皇家园林,只不过是略略放大的“壶中天地”罢了。
艮岳还未完成之际,金人的铁蹄就已经兵临城下。等到金兵第二次到来的时候,宋钦宗下令将园林中的飞禽走兽投入汴河之中,拆屋为薪,凿石为炮,甚至宰杀大鹿犒赏将士。何其讽刺!
北宋尚且如此,南宋的情况就不难想象。纵然江南有着美丽的湖光胜景,只是再也无法找到皇室的那种雄浑。
尘嚣之外
两宋以来,异族强盛。人们无法阻止生存空间的逐步沦陷,而朝堂的纷争也令人厌恶,于是纷纷寄情于园林。
沧浪亭是苏州最古老的一处园林,与狮子林、拙政园、留园一起被列为苏州宋、元、明、清四大园林。
北宋诗人苏舜钦在汴京遭贬谪,流寓吴中,以四万钱买下废园,进行修筑。因感于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我足”而命名“沧浪亭”。
苏舜钦常驾舟游玩,自号沧浪翁,作《沧浪亭记》。又与欧阳修、梅圣俞等作诗唱酬往还。从此沧浪之名传开。后来,沧浪亭几度荒废,南宋时成了韩世忠的宅第,并改名“韩园”。
▲沧浪亭。图源:图虫创意
一进沧浪亭,便可见一汪绿水绕于园外。临水山石嶙峋,复廊曲折蜿蜒,山上古木参天,山下凿有水池。在方圆之地,就好像看见了重峦叠嶂,这是山体和奇石相互错落的结果,也是宋人叠山艺术纯熟的体现。
沧浪亭结构古雅,石柱上书写对联:“清风明月本无价,近水远山皆有情。”
园中最大的建筑是“明道堂”。在假山、古木的掩映下,屋宇宽敞,庄严肃穆。沧浪亭还有观鱼处,南宋观赏金鱼之风兴起,无论是王宫贵人还是文人才子,都以豢养金鱼逗弄观赏为时尚。
全园景色简洁古朴,山水相宜,每一处细景都达到了极为精美的程度。
天上地下,或许只有这片小天地,士人们才能感到心安。
到了明代,造园的狂热席卷了江南,园林已经和诗歌、音乐、绘画一般,成为士人表达内心的一种方式。
明朝,王世贞出生在江南一个富裕而颇具声望的仕宦之家,父亲和祖父都供职于朝廷。他未满21岁便中了进士,入京后仕途得意。后来得罪了当时权势熏天的宰相严嵩。他们之间的仇恨导致王世贞的父亲被弹劾并最终被处死。
遭遇父难的王世贞回家服丧,三年期满之后仍然呆在家乡太仓。逆境之中,王世贞尝尽了人情冷暖,为父亲筹措资金而经济拮据,也受到严嵩党羽的监视和攻击,而王氏的门生也一时散尽,不相往来。举目望去,几个朋友肯接济自己。
嘉靖四十二年(1563),王世贞在太仓州治旁开辟一块空地,闹中取静,始建“离薋园”。“薲”意为恶草,有它在,嘉木名卉不能从土壤里生出。这既是一种怨恨,也是一种“天下无贼”的期待。
离薋园落成之时,王世邀请了文坛名流三十余人题赠诗文。这些人多是其父难期间给予慰藉以及帮助之人。这些人或在经济上予以援助,或寄诗书慰藉。也有人曾屡遭贬黜,穷困潦倒,与王世贞同命相怜。
如此多失败者相聚在这个疗伤之地,以至于园中的美景都带着一种悲伤。
严嵩倒台之后,王世贞和他的很多朋友得以恢复官职。可是没多久,王世贞就和张居正产生了矛盾,又一次倒在了帝国中心的强权人物前,此后他不得已再次退隐回家。
这一回,他要彻底远离尘嚣,不再感受世事的纷扰。王世贞住进了自己修建的弇山园中。“弇山”取自《山海经》神话典故,为神仙之居所,而他也自称“弇州山人”。
▲弇山园。图源:图虫创意
弇山园其实很简单:基本的轴线布局,大规模的壮丽的假山结构,大量的建筑,长方形的水池和几片种植同种树木的区域,例如橘子树和樱桃树。无须多么奢靡,怡然自得就行。
来到此地的人大致有这几种。要么是身份不高,求取诗文以抬高自身的落魄文人,比如钱穀,他为王世贞画了好几幅园林画,为后世留下了弇山园的画像。要么是仰慕王世贞的文名的文坛新秀,他们将弇山园视作文化意义上的圣地,来到此地向主人吐露心声、诗文唱和。
仕途的失意者,进取的年轻人,共患难的老友,形形色色的人汇聚一处,弇山园已然变成了一个包容、欢乐、温暖的文人乐园。
最终,王世贞还是没有离开尘嚣,1589年他出任南京刑部尚书,这是他的最后一份官职。一年之后,王世贞称疾辞归,最后卒于家中。
弇山园里的嬉笑怒骂,也随风而散。而江南这个地方,不缺文人,也不缺园林。
▲江南苏州的留园。图源:图虫创意
帝国的末日
明清以来,帝国迎来了它的巅峰,也渐渐走到了发展的尽头。
在这个时代,人们虽然时不时也要自拟鲲鹏,但更多时候还是要接受自己的平庸,甘心做一只蜗牛。如果得闲,和一两个老友或是年轻人,交游来往,这样的人生也并不无聊。
于是,人们便需要一个较“壶中”更小的天地作为栖身之所,而且必须在其中建起同样精彩的大千世界。于是应其势而产生了“芥子纳须弥”。
“芥子纳须弥”是佛教说法,意为极微小的地方也能容纳大山,是“壶中天地”的进一步发展。
康熙元年(1662年)前后,李渔离开杭州,来到南京,他在孝侯台边购得一屋,因“地止一丘”,故取名为芥子园。
▲芥子园。图源:图虫创意
正如这个狭窄的园林,李渔是窘迫的。仅仅为了三亩地,他四处筹集资金,再加上一家连同奴仆少说也有几十口人,为了维持一家人的衣食需求,他甚至要折节下交,和那些市侩的官员打交道,以寻求保护与馈赠。
在芥子园中,李渔组了个家庭戏班四处演出,又开了书铺印卖图书。钱财有了着落,就可以惬意地生活了。李渔在芥子园完成了《无声戏》《一家言》《闲情偶寄》等著作,度过了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。
李渔经营的芥子园书铺,不仅刻印《水浒传》《三国志演义》《西游记》《金瓶梅》等热销名作,而且他的全部作品也都在自己的书铺印刻,算是垄断了当时的市场。他改造印刷技术,注重装帧设计,在与伪书、劣书的竞争中终于脱颖而出,形成了良币驱逐劣币的态势。
▲芥子园画传。图源:图虫创意
芥子园是江南园林的一个缩影,文人造园各方面的技巧,手法,布局早已成熟,即便在有限的空间,也可以完成高超的作品。同时,世人的心态逐渐内敛、精细,进取开拓的春的时代早已过去,成熟却沉重的秋的时代已然到来。
明成祖迁都北京后,便在元大都的基础上修建宫城和园林。但是,由于北边经常受到蒙古的威胁,园林不敢在郊外修建,便只能局限于皇城之中。
北京城的格局就此沿用了下来。规划之严整,等级之森严是君权日益紧缩的写照,而规模形制远逊于汉唐的趋势也无法阻挡。
到了清代,康熙建香山行宫,又建圆明园,至乾隆年间,北京西郊有万寿山、香山、圆明园、清漪园……,北边有承德避暑山庄,皇城内有西苑,宫城内各种小型园林数不胜数。就从清朝对汉唐盛世的追摹,可以说已经尽力了。
如果把圆明园作为中国古代社会晚期皇家园林的代表,那么它可以用乾隆所题的“九州清晏”来概括。这是乾隆眼中的盛世,也是帝国最后的幻象。
▲圆明园遗址。图源:图虫创意
九州清晏为圆明园四十景之一,寓意九州大地河清海晏,天下升平。
然而,即便是乾隆盛世,即便是圆明园这样的大型宫苑,人们也依然要把“芥子纳须弥”作为修建园林的准则。
哪怕清朝的疆域远大于秦汉,但是秦皇汉武那种敢于模仿天地,追问宇宙的气势,也足以让乾隆眼红。既然无法做到体天象地,也就只能用圆明园中的巨湖来象征这片宇宙,而它实际只不过是一个长120米,宽60米的水洼。
▲颐和园昆明湖。图源:图虫创意
而承德山庄不过是一个5平方公里的园林,离汉唐的宫苑差了十万八千米,但在清人的眼中,它就是天下第一巨制:“宇内山林,无此奇丽;宇内田园,无此宏旷。”
清代的园林繁荣到了极点,北京城的威严也到了极致,但帝国的衰竭已成定局。
咸丰十年,英法联军侵入北京,清漪园遭到破坏。
这是清朝的面子,这是繁荣的象征,如何能够弃之不理?
1886年,一份名为《奏请复昆明湖水操旧制折》的文件摆到了慈禧太后的桌面上,此文中明确表示应该恢复昆明湖水师操练的旧制。文中写道沿湖的亭台楼阁已经颓废,应该花点银子去好好修缮一下,要不然操练水师的效果不好。
次年,在筹备昆明湖水师学堂的幌子之下,重修颐和园的计划悄然开始了,此项工作属于海军部门,所以说经费自然需要海军部门来出。这就是慈禧挪用海军军费的开端。
清漪园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面貌,亭台楼阁、草木花卉、奇石翠柳都回来了。光绪十四年(1888),清漪园格局重现,仿佛没有遭遇过兵祸。仔细一看,许多高层建筑由于经费的关系被迫减矮,尺度也有所缩小。
这又有什么关系呢?这里依旧繁华,帝国的面子就还在。从此清漪园正式更名为颐和园。
光绪二十六年(1900年),兵祸又至,珍宝被抢走,树林被砍掉,楼阁被烧掉。这一次,没有谁能够重现它的盛世风采。
此后,西洋建筑开始在中国大地蔓延,它们代表着文明,代表着科学,代表着权力,而古典园林却随着帝国沉沦了下去。
参考文献:
王毅:《中国园林文化史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4年。
储兆文:《中国园林史》,东方出版中心,2008年。
周维权:《中国古典园林史》,清华大学出版社,2008年。